和 Eleven, Mike, Dustin, Lucas, Max 这群孩子一同成长的,还有《怪奇物语》要面对世界的决心。
刚完结的《怪奇物语》第四季成为了网飞收视成绩最好的英语类剧集,欧美的文化媒体普遍给出了好评,其中《卫报》的评价颇能代表多数观众对《怪奇物语》情感共鸣所在:
“最终,你会关掉 Walkman 上 Kate Bush 的音乐,摘下耳机,与外界接触。迟早,你会停止再做课堂上的小丑,承认世上有你值得信任和深爱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一天,你鼓起勇气对父亲说‘我和你的价值观不同,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当这些故事被搭建完成,烟花秀就开始了”。
是的,《怪奇物语》的成功不仅仅源自其世界观与宇宙设定,以及随故事开展逐渐深化的文化致敬和意义拓深。重要的是,《怪奇物语》首先是个有着“伴我同行”式内核的亲密故事——
它用印第安纳州边缘小镇普通学校的背景,让我们想起青少年时期的生活轨迹;它用小镇里说不明白的灵异故事,让我们抛开成年后要面对的各种焦虑,代入进孩童时代被想象力支配的激情;它用朋友们只因为战胜别离,就要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画面,让我们想起人生里被爱和希望圈围的时刻。
截止到 2019 年、疫情前播出的第三季,我们已经知道青少年儿童的主角们,以及《怪奇物语》讲述青春期的方式,是这部剧的核心魅力。如果说制造能让观众重温个人青春情感经验的文化琥珀,是这部剧在网飞腾空的第一要义;那如何进一步地,用 80 年代孩童们的成长经验和日后渐益深化的全球精神危机相呼应,则是网飞为代表的全球化流媒体和《怪奇物语》在今天要共同面对的新问题。
就这一维度来说,《怪奇物语》完成得很好,并且从最近的第四季上看,越来越好。
在《怪奇物语》首播的 2016 年,和现实呼应的政治议题与宏大严肃题材是美剧热点所在。
网飞同期的热门剧集是《纸牌屋》和《女子监狱》,而《权力的游戏》是当年艾美奖最佳剧集。在其中出现的《怪奇物语》,靠着几个孩子团结起来穿过异世界(The Upside Down,剧中一个和现实世界构造相同,却被怪物占领的世界)救回朋友 Will 的情节,和孩子们脸上没有商业与政治色彩的真诚表情,一举把彼时尖锐的政治软化成近乎虚空的背景。
当时关于《怪奇物语》的评价,更多只针对剧集制作完成度本身。
内容上,《纽约时报》认为这是可以和电影《伴我同行》相较一下的作品,“一切都令人着迷,它找到所有人人生中的永恒时刻”。文化面向上,更多媒体以梳理彩蛋的形式褒奖《怪奇物语》对 80 年代怀旧的翻新,从音乐到跑团到电影,烂番茄给出了97%的热度,有高共识度的赞评是,“这是对斯皮尔伯格商业片、邪典电影和老式电视节目令人上瘾的致敬”。《电讯报》将其精妙总结为——“80年代流行文化主题乐园”。
到了第二季,《怪奇物语》“80年代流行文化主题乐园”底色犹在,甚至更加精彩。故事保留了朋友们从各自为战到齐聚一堂打败怪物的叙事结构,而在几个主角不断展开的家庭空间下,剧集也尝试探讨更复杂的问题,包括明显的家庭主妇分工(Mike 的爸爸只爱看电视和关心小孩言行是否和规矩)和少数群体如何融入社会等问题。
以《大西洋月刊》的评论为例,《怪奇物语》第二季宝贵之处在于,这是关于身体和情感大灾难后抚平创伤的书写。Hopper 警长在第二集安慰 Nancy ,“没有什么事能回到从前那样”,然后呢?Will 会明白即使被叫做“怪胎”他也拥有了最宝贵的东西;Eleven 会得到远方消息,知道自己有个苦苦寻找她的母亲;而 Mike, Dustin 和 Lucas 则会在 Take My Breath Away 的舞会曲目里,去理解甜蜜和苦涩的意义。
《怪奇物语》第三季的好评大致相同,但已经多了不少“忧虑”的声音。
走到这一步的《怪奇物语》,已在尝试从80年代的流行文化狂欢引申到80年代社会议题的裂痕上,尝试开拓新的表达空间,比如说来自苏联的政治阴谋,以及大商场对小城镇经济发展冲击瓦解的反思。并且这一季,剧中主角要更严肃去面对“失去”,是那种会全然扭曲个人生活的失去,如 Eleven 养父的离开和 Max 哥哥的离世都成为冲垮她们生活的最大动因,她们生活里的阳光几乎完全变形。
而忧虑也很好理解。除了担心达菲兄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翻新80年代流行文化符号,以及剧情和情感会不会因为过度重复而丧失其动人之处等细节外,最多人提到的问题是——“孩子们在戏里戏外都长得太快了”。
尤其是2019年第三季播出后,受疫情影响,《怪奇物语》的拍摄制作被一再推迟,到了2022年夏天,《怪奇物语》的小孩们是不是早已大变样了?
这种对主角长大的忧虑并不聚焦在外观层面。而是说,当青春故事的主人翁脱去了稚气,成为了准大人,面对着更复杂的世界和更具压倒性的怪物(现实社会)冲击,还能单凭爱、勇气和真诚便能创造美好吗?《怪奇物语》的青春叙事还能保有它一贯的说服力和冲击力吗?
在具体谈论《怪奇物语》的青春叙事如何在第四季继续推动前,我们可以先回顾下,究竟什么是“青春”。
随着近几年全球范围内,由于疫情和经济问题,青年上升通道被广泛收窄的现实背景下,媒体和创作对青年群体的关注日渐加大。
但容易被忽略的是,“青春期 (adolescents)”不是一个古老的自然概念,而是 20 世纪初现代心理学发展的背景下才出现的,通常和躁动、冲动以及荷尔蒙相关联。
事实上,只有在进入到工业社会发展中后期,中产阶级的人数增多,才能为13岁到17岁的孩子们准备一个时期,让他们能投入到学习、进步或者单纯只是消费的生活里。当然,更早的时期也有“青年”的含义,且更多是针对贵族,但也有社会历史学家指出,“青年”贵族的出现,也是年长贵族为了不让他们觊觎可承袭的名利财产,而创造出的一种“放纵”、“不成熟”和可以“不负责任”的阶段。
也有研究指出,到了上世纪 60 年代的美国,“青春期”概念大为流行,和肯尼迪政府想要在全球青年反文化运动背景下,推动美国国内民权运动有关。结合历史现实,这个时期的青春期概念无疑是有叛逆、颠覆和进步意味的。
可以看到,文化上的“青春期”是迈入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后才被社会、政治和学术界共同构建出来的一个特殊人生阶段,附着在其上的关键标签,正面的如“单纯”、“热血”、“美好情感”,负面的如“冲动”、“混乱”、“不负责任”,都是在很新近的年岁里才被定义的,也往往随着不同历史阶段承担着不同的历史任务,并不天然正统。
过去许多大众文化作品的青春叙事往往被框定在这些标签中,但这些标签实际上是可以被质疑和挑战的。
在这个维度上看,第四季的《怪奇物语》完成了很好的、进一步的青春叙事。这要从被具像化了的怪物说起。
《怪奇物语》在剧里点名致敬了不少美国80年代恐怖电影,例如《怪形》和《极度深寒》,这些作品里,怪物通常作为一种不可名状的、难以被解释的形态出现,但创作者似乎更倾向于不道破怪物的“由来”,借用这种模糊和不解带来的力量彰显威慑力。
《怪奇物语》在前三季都沿用了这样的设定,观众或许了解异世界被开启的原因,但对于怪物为什么会袭击和伤害人的行动,更多则是要归于非理性原因。虽然怪物会在之后的剧情里逐渐学习和升级,利用附生人类完成自己的目的,但它之所以杀人,还是因为一种人类无法理解和克服的本能。
第四季的怪物,则不但有名字,还有一段属于人类的记忆。Vecna 曾是个被政府非法虐待的超能力儿童,当局因为害怕他使用超能力,而为他加上了能力限制的仪器。在诱骗 Eleven 为自己解开能力限制的仪器后,看起来充满仇恨的他开始残杀同类。逃到异世界后,他开始准备报仇,因而才操纵怪物策划出了霍金斯小镇的所有灵异事件。
在首轮放出的第四季《怪奇物语》前六集里,对怪物不甚了解的剧中主角和观众们,很容易把怪物内涵和如今抑郁症的表征相对应。而且与和《哈利波特》中的对付摄魂怪出现情节类似的是,想要战胜这种糟糕的感觉,就要调动记忆里美好的事情,哈利波特靠的是咒语,Max 则是要听到自己最爱的歌曲。
用抑郁症来解释主角们所要面对的问题,似乎也很合理。从互联网在全球普及起,再到近几年疫情和青年上升空间缩小的现实下,以 Z 世代为代表的青少年心理问题成为显学,抑郁成为阐释青年困境的特效药。
但《怪奇物语》没有在这一步停下,没有像如今很多以青少年为主角的影视作品那样,把青少年的心理问题,转变成可以靠个人多想起美妙记忆来解决的问题,或者把心理创伤和应激看成是可以被时间抚平的事情。
让我们回到《怪奇物语》的第八集,Max 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对抗 Vecna 的方法,想用自己引恶魔出洞,从而让其他的朋友去攻击他的肉身。在 Max 决定躲进夏日舞会,Take My Breath Away 的歌曲再次响起后,Vecna 还是找到了她,他不仅毁掉了舞会布景,还把歌曲换成了自己喜欢的风格。Vecna 带到 Eleven 面前,要让她体会无法拯救朋友的痛苦。
我们满心期待这次危机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靠主角们的行动让 Max 幸存。而最终,当 Eleven 听到 Mike 远方的喊声不断要她“Fight”,当其他主角终于把燃烧瓶点燃丢向肉身,当别的长辈终于在异国他乡手刃怪物。靠着集体的努力,Vecna 被击败了,但 Max 也被折断了,霍金斯小镇被怪物制造出来的裂痕所灼伤,从朋友到家人到主角自己,《怪奇物语》没有人能再回到象征着稳定和秩序的生活轨迹里了。
这无疑是个从《怪奇物语》丢来,却能完全穿透当下的回响。
揭示这样的现象,不仅没有把《怪奇物语》和它指向的青年处境推向绝望之境,反而给出了有力一击。这既是因为它重现了青少年抗争怪物最终拯救小镇的一幕,更是因为它指出青少年不能再被恐惧和压力所支配,那些抑郁、受骗、绝望、无助和再不能找回朋友的时刻,都有具体的原因要为其负责。在个体被系统压榨的当下,青少年不仅可以比成年人热血、有冲劲,也可以比成年人更有责任感,冲动和不理性的是那些宏大的外部原因,你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这个原因,并让之付出代价。
从这一点上看,第四季的《怪奇物语》的青春叙事又比前几季有了新的突破,也因此比同时代其他青春故事,比那些把终极的邪恶模糊化为某种不可见不可击的神秘之恶的故事们,要显得更为积极和鼓励人心。
《怪奇物语》忠实的年轻观众们,和其剧中的主角们一样,在过去五六年时间里长大了,面临着更复杂的处境和更多的责任。但《怪奇物语》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不必因为迎头撞上可怖的复杂现实而向内坍缩,陷入或盲目而抽象的乐观或虚无处世的两极当中。青春有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