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艳神作到常规节目。
神作跌落神坛的故事相当常见,却很少有续作能重返巅峰,《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似乎做到了。
上线一周,有15万人在豆瓣给《爱死机3》打出8.6分,口碑较2021年第二季的6.8有明显提升。海外观众也对回归的第三季持更高评价,烂番茄上其新鲜度暂时维持着100%,爆米花指数为84%,而《爱死机2》的爆米花指数低至不及格的59%。
有豆瓣高赞评论称:“第二季拉胯成那样,这一季闭着眼睛拍都会比第二季好。”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观众对第三季的心理预期变化。2019年,第一季《爱死机》横空出世,太空歌剧、赛博朋克、神秘传说、智能革命、平行历史……人们很难想象,一部成人动画拼盘可以“酷”得如此极致。续集出现时,已经无法避免将第一季作为默认参照标准。
如今再回头看,“大杂烩”式的《爱死机》能成为被Netflix不断“续订”的系列剧,本身就是一场商业奇迹。
系列化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爱,死亡和机器人”更像一个有些空洞的品牌命题,不再是对合集内容的精妙概括了。
短片数量减少、概念重合曾经是《爱死机2》饱受诟病的重要原因,8集里就有2集“机器人失控”和2集“惊悚鬼怪”,《爱死机3》其实也没能再现第一季让人眼花缭乱的丰富多元感,不乏观众吐槽这9集中的大部分都可以总结为“人类关于末日的老套想象”。而在单片质量上,本季第2集《差劲旅行》和第9集《吉巴罗》的IMDB评分均在8分以上,它们又恰是这部以科幻为主基调的作品中最不“科幻”的。
第一季后的“爱死机”系列就像一台照常举办的热闹晚会,带给人们的观感从震撼流于常规,它总能贡献几个有社交热度的精彩节目,却也只限于此。
“爱死机”:一台“科幻春晚”
Netflix在宣传语中,将《爱死机3》描述为“以标志性的视觉风格讲述惊人的幻想短篇”,这也是系列从始至终追求的表达效果。
这一季备受好评的第9集《吉巴罗》在视觉和主题层面都给不少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导演阿尔贝托·米尔戈在采访中表示短片仿佛真人出演是因为在3D绘画和物理光照方面下了苦功,“模拟水和飞溅物与盔甲、珠宝的接触,同时人物都在水中移动并碰撞,极其困难和具有挑战性。但我想推动技术和这些视觉效果的实现。”通过关键帧来体现角色动作的技法,则是编舞师带团队排练两周的结果。
由于“吉巴罗”原义是指波多黎各以传统方式耕种土地的人,一种被广泛认可的解读是短片反映了殖民时代西班牙对波多黎各等拉丁美洲国家的血腥侵略。不过导演本人将其诠释为对爱情关系的隐喻:“这是种感性、有毒的关系。两个人因为错误的原因选择彼此,最终双方都很痛苦。”
类似这样为观众提供多重想象和解读空间的作品,每一季《爱死机》都不缺,也往往会成为整季里“最好的节目”,例如第一季的《齐马蓝》和第二季被称赞成“诗”的《溺水的巨人》。
《齐马蓝》
好评作品的另一项共性是探索了科幻动画的表达边界,除了寻常的星际旅行、AI叛变,也可以是冰箱里的微型文明(《冰河时代》)、两个人的循环追逐(《证人》)或者一只半金属狐妖(《狩猎愉快》)……
追本溯源,《爱死机》原本是一场离经叛道的实验,所以有足够的内容、形式自由度。
它的构思雏形是“《宇宙奇趣录》续集”,电影《宇宙奇趣录》上映于1981年,同样由若干颇具cult意味的分段故事拼合而成,而该片则是为了致敬创刊于1974年的法国独立杂志《嚎叫金属》。
《嚎叫金属》的创办者认为“它应该跨越一切艺术形式、代表一种态度”,其刊载内容不避讳暴力与性,也汇聚着超越时代的想象力结晶。从对作者的影响脉络上看,后世著名如《异形》《星球大战》《神经漫游者》《阿基拉》等科幻作品都与这本漫画杂志有关,蒂姆·米勒的童年也浸泡在《嚎叫金属》里。
蒂姆·米勒与大卫·芬奇的合作关系开始于00年代末的一次会面,两人想为新一代观众开发“不同形式的《嚎叫金属》”,但这一想法没得到任何大型电影制片厂的认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制片方给出的回应是,短片集形式“会让人困惑”。2011年时另一位导演罗伯特·罗得里格兹一度取得了《宇宙奇趣录》的续集版权,但他也没能将拍摄和制作付诸实践。
2018年《死侍》在全球取得近7.8亿美元票房后,大卫·芬奇打电话给蒂姆·米勒说:“我们就借着你新近取得的名气来制作我们的选集电影吧。”搁置的项目便被再次提上议程,当时好莱坞制片厂格局产生了微妙变化,Netflix2018年在原创内容上的投入高达80亿美元,按照美国电影协会的统计,
这年全球数字视频消费总额达到了426亿美元,首次超过了全球线下影院取得的411亿美元。
最终是Netflix说:“我们觉得这听起来很有趣。给你一些资金,去做些伟大的事情吧。”大卫·芬奇也认同流媒体播出的优势:“人们看Netflix时明白,如果这是一个7分钟或11分钟长的东西,它不一定要有贯穿整个故事的线索。”
蒂姆·米勒从过往诞生的优秀科幻小说中挑选改编蓝本,再讲它们分发给欧美一众动画工作室。创意团队定下的
“第一个目标就是没有目标”
,蒂姆·米勒认为:“任何结构都会限制我们讲故事。”
在这种理念下,《爱死机》才以一种混乱但丰富的形态呈现出来,上一集是发生在阿富汗的狼人故事,紧跟的下一集又是有智慧的酸奶成为了世界主宰,连番对观众进行想象力轰炸。
如果从接受的角度细分《爱死机》在世界范围内流行起来的原因,至少有三个层次,
首先是表层的惊悚、血浆和性,
这些元素直接挑起观众的肾上腺素,容易以最快速度吸引眼球,没有任何文化背景门槛。
其次,大部分作品之所以能以短片形式存在,是因为
无数文学、影视、游戏作品已经“预先”铺设好了理解背景
。尽管有些作品的原著相当古旧,但仿生机器人、宇宙之旅、古墓探险这些题材早已在不断被演绎的过程中,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观众进入每个短片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从头探索设定、慢慢理解故事的由来与发展了。与此同时,影片就能直接呈现故事的高潮、直接抛出核心概念,在短时间内带来强刺激。只要稍有兴趣,观众就没必要抗拒一集集看下去。
最后才是那些基于幻想的哲思和深意。如果没有更加直给式的机器人大战,《齐马蓝》《证人》等作品也不会被凸显和被发掘出来。
决定《爱死机》高度和决定它传播速度、广度的路径基本是相反的。
事实上“严肃科幻”向来是种小众类型,《爱死机》也并非首部做“幻想精选集”的动画作品,大友克洋在80和90年代分别主导制作过《机器人嘉年华》和《回忆三部曲》,《黑客帝国》也出过由不同故事合成的动画集,福岛敦子、汤浅政明等导演联合拍过两季《天才嘉年华》……这些作品的影响力都只停留在小圈子里。
就像晚会小品总拥有比剧场话剧更多的观众一样,某种程度上,
《爱死机》的意义也体现在借助新的传播和包装方式,让原本小众的文化载体突破了固有次元,
降低了“严肃科幻”的观看门槛。尤其是系列化、品牌化以后,既“好看”又有“格调”的它,在一些大众场合已经能作为社交货币存在。
“神作”名额有限
在《爱死机》第一季带来的那股惊异与赞美的浪潮里,很多观众有类似的观感:看了几集之后,逐渐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部“神作”。
首季享有很高口碑:豆瓣9.2,烂番茄爆米花指数93%,MTC用户均分8.7……18支短片作为整体,的确代表着主创10年酝酿期的沉淀、精挑细选的原著文本,和18个动画工作室在完全创作自由的情况下所拿出的最佳技术手段和叙事手段。不过
这种整体惊艳感,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它的形式。
相互独立的单元剧本身就容易造成评价偏高。不同题材、不同视效的短片无规律排布,会始终让人有新鲜感,看完全季,
观众印象多半会聚焦在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两集上,完全不感兴趣、记不住的短片则几乎不影响最终判断。
如果只看对单集的评价,“仅仅是在技术上秀肌肉”、“好像是让小工作室多一个向甲方展示的机会”之类的声音也有不少,第一季也有6支短片的IMDB评分低于7分,但这没有妨碍整季被送上“神坛”。
到推出续集的时候,观众的心理预期则会发生变化,
潜意识中会拿已成型的“神作”标准来要求新一季中逐一看下来的每集。
这种标准的迁移也是造成第二季崩盘、第三季回温的重要原因,如果未来再推第四季,人们依然会拿它和第一季对比。
“爱死机”从一部梦想成真之作发展成不断更新的IP后,就很难有某季再成“神作”了。这个IP本身并不具备很强的自洽性和延续性,关于“爱,死亡和机器人”的具体指代曾有过热情讨论,比如“看理想”认为可从哲学层面理解,“爱”特指男女之爱以及生命的诞生,是种初始状态,而“死亡”代表生命的消失,是种终结状态,“机器人”代表着广义上信息技术时代的生命形态,“爱死机”可以总结成在异化的时空中如何重新追索生命与死亡。
此类解读对一个并不牢固的IP来说已经显得太理想化。在第二季中,观众们频繁质疑的是“这季怎么没有‘爱’和情欲的元素”,第三季则是“怎么有这么多的‘死亡’和毁灭”。
制片立场上,让“爱死机”产生品牌效应,显然要比让它作为昙花一现的艺术家作品对Netflix更为有利。
品牌一旦确立,就能保证新一季的天然热度和观众基本盘,时过境迁,2022年第一季度Netflix出现了罕见的20万用户流失,股价一天之内跌幅达35%,将来更不可能为了“有趣”和“伟大”支持《爱死机》的持续更新。
观众总希望它一直保持水准,又希望不等太久就能看到,而制作方哪怕用靠热门元素的堆砌,也会不断制造并迎合市场需求。
《爱死机2》上线时,毒眸详细分析过Netflix很可能是用“大数据创作法”让续集变得充满套路的(链接:Netflix为什么做砸了爱死机)。大数据所指向的是基于既有受众口味的“保守”,而非曾经让它脱颖而出的“创意”,这种套路化痕迹在第三季的部分选材中也依然存在,包括一队士兵误入神秘洞穴遭遇恐怖生物、农场主奋力对抗进化出智慧的某种群体、人类被更高级的存在形式怜悯或吞并……
至于“神作”二字,在很多时候是个营销概念,《黑镜》《权力的游戏》等剧集都曾在一段时间内被冠以“神作”之名,后来不幸出现质量滑落,
但“封神”和“不神了”能被营销两次。
《爱死机》的诞生也有着功利考量,它精准踩中了当代大众审美趋于“短平快”的趋势,蒂姆·米勒提过一种论点:“
YouTube就像一部永无止境的短篇故事集,
不断更新着猫的故事或人们玩滑板的事故。以前大卫和我讨论的是‘人们能以这种形式消费媒介内容吗’,现在变成了‘人们还能以其他任何形式消费媒介内容吗’。钟摆奇怪地摆向了另外一端。”换言之,
“爱死机”的形式成功和短视频的崛起有某种暗合之处。
但要是探究本源,《爱死机》系列值得被铭记,还是因为它拥有一些隽永表达。每一季的
高分集数往往体现出了和未来感、高科技截然相反的人文气质:
《齐马蓝》最后,名满世界的艺术家最后的作品是跳进泳池,剥离所有零件变回清扫机器人,主旨概括起来就是“返璞归真”,回归“本质”和“纯粹”;《溺水的巨人》象征着奇异的崇高感被亵渎和肢解,巨人事件迅速归于观众所熟悉的消费社会中的娱乐和无意义;《机器的脉动》则在异星求生的背景下,让快耗尽氧气的宇航员和一整颗星球用诗歌交流,诗成了跨越宇宙维度的生命语言……
最终,那些被频繁提及和讨论的短片,往往带有人文闪光。冷峻的科幻思考不会让“爱死机”触达大众,纯粹的感官刺激则不会让它一度被推至神作位置。也许从走向系列化起,“爱死机”就在变为年年“看个热闹”的产品集合,但只要内核没有彻底消失,“下一季”就依然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