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十年的时间,意大利小说家埃莱娜·费兰特(笔名)都是匿名出版,不透露个人信息,不在公众露面,不接受采访。1991年她在给出版商的信中写道:“我相信,书一旦写成,作者就失去了用处。如果书本身有话要说,它们会找到读者。如果没有,必然乏人问津。”
但是“那不勒斯四部曲”太成功,莉拉和莱努的友谊涵盖女性一生中将面对的问题,人们无法克制想认识作者的欲望。费兰特笔下的莱努思考,莉拉实践,有时相反。她们不姑息自己,因为没有现成的路,所以独自走进荆棘。在书中,莉拉和莱努最终老去,能够平静地回看自己有过的生活。书之外,最近几年的埃莱娜·费兰特愿意跳出作者的身份,多说几句。她开始接受采访,内容多收录于《Frantumaglia: A Writer’s Journey》。她为一张报纸撰写专栏,内容从室内植物到儿童撒谎问题涉猎甚广。
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费兰特最近又出版了一本书叫《In the Margins: On the Pleasures of Reading and Writing》,收录关于写作的各种想法。小书包括四篇文章,来自四场演讲。埃莱娜·费兰特本人仍未现身,演讲由他人代念讲稿,英语版本的译者安·歌斯坦恩担任翻译。
第一篇《痛苦和笔》,她写自己如何在文法学校学习在练习本上写作。那种练习本有自己的规制,黑色横线,纵向红线。文字被拘在其中,“非常地折磨过我”。“写字的材质应该予人启发,但我们的练习本不是这样的。如果写出它规定的范围,就会受到惩罚。”在这样的本子上写作时,费兰特经常会分心。她很珍惜本子左边的空白部分,总是不想破坏它,结果就是字都堆在右边。练习本的约束感进入费兰特写作时的潜意识,成为作者心理的一部分——遵守规则,渴望混乱。
第二篇《海蓝宝石》中,费兰特讲述了她“对真实事物的激情”,以及通过观察来写作的方法。“对我来说,写作时重要的是眼睛:颤抖的黄叶,咖啡机的细部,我母亲海蓝宝戒指散发出的海天光芒,姐妹们在空地打闹,穿蓝色罩衫的秃头男子。”她希望成为一面镜子,“根据过去和未来的情形收集碎片,确定它们的位置,一个故事就诞生了。故事总是自然地发生”。
埃莱娜·费兰特的信念是,现实就是“现实的样子”。年轻时代,现实主义诱惑她,使她相信现实主义就是文学的全部。当发现无法用文字准确地描述母亲的海蓝宝戒指,费兰特很沮丧。如实地描述,像镜子般映出他物,是个几乎无法企及的目标。即使文字无法做到,戒指仍然在那里,在暗处发出令人心醉的光芒。
如果现实主义是幻影,还能怎么样呢?后来她试过写哥特和幻想小说,写作带来的满足感很低。通过大量阅读,费兰特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为了写出真实,你必须接受写作者是一面扭曲镜子的事实。”一枚戒指不仅仅是一件首饰。它是经过时间、空间、人和人类情感塑造的产物。由于这些元素都在时刻变化,它的产物亦将如是。接受了这一点之后,费兰特把努力的重点放在旁白的叙述上。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努是叙述者。叙述是她最大的能力。她用这种方式应对混乱无解的人生,应对贫困、暴力和压抑,应对自己头脑中的风暴。从小时候和莉拉准备写书的时候起,莱努就开始锻炼这种能力,用观察和分析驾驭无法掌控的部分,创造自己的秩序。
“我在书中使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因为莱努的一生一直被她与世界的频繁冲撞所激荡。她很辛苦地建立起这种思考的模式,累累的伤痕激发出她未曾想过的可能性。当她以这种方式穿越一个愈发失控的故事时,或许这已经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场旁白和角色纠缠在一起的混沌。作者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故事中。”
埃莱娜·费兰特不是第一个如此投入其中的作者。有的作家走得更远,在小说中直接把作者本人也变成角色写进书里。费兰特没有这样做,相反她长期隐匿自身。就算这样,在她的书里,作者的个性、经历、想法依然显著地存在。
多种身份的交织,成为后两篇文章的主题。在《历史,我》中,费兰特谈到对她影响深远的作家们:艾米莉·迪金森、格特鲁德·斯坦和其他。费兰特在公众面前隐身,但她不吝分享这些文学脉络,让我们能够从历史中编织出她的样子。
采访中的埃莱娜·费兰特模糊和多变,在这些谈论文学和写作的稿件中,她显得更加诚恳和直率,用确定的语言表达,追溯某个灵感的个人与历史来源。我们可以把猜测当作乐趣:哪个才是更真实的作家本人?
我们知道,四席演讲的讲者是费兰特的扮演者。那个握笔的人,真名也不叫埃莱娜·费兰特。她让演员Manuela Mandracchia扮演她,在2021年11月做了前三次演讲。第四次的讲者是学者、批评家Tiziana de Rogatis。在费兰特和她创造的文学世界中,身份是重要的元素。
莉拉的一生中经历过很多次身份认同的崩溃和重建。费兰特用一个词“smarginatura”形容这种状态。这个词和书名中的“margin”有关,意思是边界的变化和溶解。莉拉在人生的后半段经常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删除,或者变成一本书。莱努则充当写书的人,消解自己,变成文字。她们不断地创造,又不断被剥夺。想要的东西就去努力拿到手,被扔进地窖的娃娃和消失的女儿却永远不会回来(真的吗?)。星空是缀满碎玻璃的沥青,莉拉最后如愿以偿地消失。她没有改变世界,老街区的人似乎还在灰黄的布景中走来走去,但细看,很多人已经死了。
有一次莉拉和莱努吵架,指责她“你们这些人总是喜欢用‘突然、转眼’的字眼,但事情从来不会突然发生”。隐身在埃莱娜·费兰特背后的作者懂得人生的漫长,知道四本书不可能写出两个女性的一生,但她还是放手一搏,以自身为扭曲的镜子,缓缓地写出一切发生的过程。